第三眼看消防：深圳消防公务员化改革为何失败？

原创 2016-03-03 麻庭光教授 36safety安全加油站
最近，新京报刊登《消防员职业化困境调查》，其观点是相当X派的，只要是改革就好；紧接着《观察网》立即针锋相对地提出《中国消防员职业化？伪命题》，其观点是激进X派的，只要是稳定就好。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，就是着眼于消防员的职业化问题，而我关注的是消防职业化问题，是大国崛起的制度设计问题，要超越消防员公务员化，超越提高待遇和加强培训。消防职业化是以职业化的态度办消防，消防员职业化是给消防员一个终生的职业，这是两码事，很多人都混为一谈了。如果给当前的消防战士更好的技术、培训、待遇和出路，是否让他们成为公务员并不是重要的，关键是要有职业化的态度办消防，人人有前途，个个重发展。我说的职业化是Professionalism，绝大多数人都当成Profession或Career了，境界要局限很多。
 
不过，既然消防员职业化是消防职业化的一种可行性选择，我还是基本赞同消防员职业化的。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和挑战是，为什么我国曾经在深圳办公务员消防体制，结果却是广为诟病，很不成功，以至于目前深圳消防仅仅是防火部门（相当于文职干部）是公务员，而灭火部门（相当于军职），仍然延续了大陆的现役制消防（毕竟中国还有几个地方是消防职业化的，比如香港、澳门和台湾）。一个社会越发达，越以人为本，民众越关注自身的安全问题，对职业化的呼声就越高。问题在于深圳消防公务员改革很不成功，成为拦阻国内消防走向职业化的关键要素，这里我来分析一下原因。事先说明，我一天也没有在中国消防体制内生存，因此很多人指责我“不懂国情”，我也不反对；我是拿欧洲和美国消防的消防文化和职业化经验，来反推中国消防职业化失败的文化和制度原因。请认清我的假设和方法，免得告我蓄意破坏，或者恶意攻击。
 
关哲，一位经济资讯观察者，为反对消防员职业化工作收集了一大堆数据，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的时代特征和制度背景。他对深圳的消防改革写到“本市公安编制的消防队员们畏缩不前，紧急从外地调来的公安现役支队士兵却像打仗一般冒死突击……公务员可以干到40-50岁，明明不能去一线救火了，还要占编制，不给新人进来。真正负责上阵的是工资远远低于老公务员的年轻战士。”为什么深圳消防会发生这种局面？从美国的消防历史和文化中很容易找到原因。为什么那些公安编制消防队员会畏缩不前?美国一套消防服4000美元，加上其他的特种工具和通讯装备，大概需要8000到10000美元才能够让一名消防队员进火场救火。深圳可能给了公务员待遇，可是没有把设备的投入跟上（1993年北京才开始引进消防员火场自救设备，深圳改革发生在1984年），所以那些公安编制的消防员在计算了火场风险之后，“畏缩不前”是非常理性的选择。相比之下，那些没有技能和经验的支队战士却能够冒死突击，这是基于年轻不懂事的结果。也就是说，中国消防是建立在”无知化“基础上，无知者无畏，越不懂风险，就越勇敢，越敢于进火场操作，就越受到欢迎和重视。如果你是白痴，恭喜你，你正是深圳消防队伍的优先录用对象。
2004年，美国召集消防灭火领域的主要研究人员，吹响了减少火场伤亡的战略进攻号角，其中有一条（Initiative）是，在保留传统意义上的勇敢文化的基础上，尽量减少消防员的冒险行为。也就是说，美国消防刻意提防避免的突出勇敢的消防文化，正是中国消防让人进火场冒险的法宝。为了让人冒险进火场，必须把有经验有技能人赶走，所以那些稍微有一点经验的人，不得不因为待遇太低而转业退伍，剩下来的都是勇敢者，也是无畏者，这是我国消防队员火场伤亡急剧上升的制度背景。按照过去的火场战术，中国消防员是永远不会死人的，因为不需要入室灭火。现在火场装备投入增加，特别是中央和地方的双重领导，导致没有经验的消防队伍不得不入室灭火，这是火场伤亡突然增加的技术背景。中国消防队伍的火场伤亡率虽然距离美国相差不远（2：1），那是建立在反应时间长，火场损失大的基础之上。如果中国消防队伍的反应速度和灭火战术要达到美国同行的水平（代表另一个消防指标是火场损失率，很难评估），可能火场伤亡还要增加10倍，这是中国消防火场伤亡接近美国的前提条件。
 
”不能上前线灭火“？但还可以从事防火啊，原来中国消防是打着消防旗号的救火队，除了救火以外什么也干不了，这是对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。现代消防的管理内容很多，特别是校园安全科普问题，不是老家伙的实干经验，没有办法搞好。而中国最缺的，就是让有经验的人去从事安全科普。中国为什么有数以百万计的失独家庭？因为中国消防没有做好科普的工作。一个社会的安全观念，是通过消防转移到学生，从学生转移到家长，从家长转移到社会。中国社会的安全意识与社会公德，和美国相比，最缺乏的是消防队伍的贡献。大部分中国人习以为常，因为没有比较。看上去中国消防也曾经走进校园，问题在于他们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那么低，他们自己的安全素质是相当可疑的，他们的科普效果是可想而知的。人人都感到国人素质低，国人素质低，是因为消防待遇低，搞消防的人都抬不起头，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素质和公德教育？
 
深圳消防改革的失败，也是人事制度的失败。美国的消防是有用人标准的，体力技能是一方面，关键是要愿意服务社会，这一条动机要求，保证了消防员来源的纯洁性。我遇到的一位美国消防队长，19岁干志愿消防，25岁进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学政治学，毕业后回家乡小镇干消防队长，40多岁即可退休，到处有职位等着他去从事，人生道路宽广无比，关键是他有一颗服务社会的心，被众多的社会机构发掘了，所以一路青云直上。中国的公务员制度虽然有无穷的吸引力，但是到底有多少是为了稳定的职位而来，多少是为了服务社会而来，我想制度设计者可能没有考虑周到，否则是不会发生职业队伍害怕进火场的问题。在美国的消防文化和职业伦理之下，不存在不敢进火场的消防员。中国一直有丰富的消防文化，但是缺乏职业伦理，所以遇到只计较个人利益的公民，我们的制度确实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。这是人事制度问题，与消防何干？中国不乏有奉献精神的热血之士，可是我们的社会要求他们完全无私的奉献（比如中国的志愿制度，不让消防收费），那是拿冷脸对热血，拿英雄当白痴了。
 
为什么有人害怕进火场？可能与领导有关。中国古代（其实是清代才有的）的救火会，由于有一帮乡绅出头组织管理和带领，向来是非常热心而有凝聚力的，不出力救火，不是被唾沫淹死，就是被白眼看呆，所以不存在出力不均的问题，有人出人，有钱出钱。倒是在解放之后，随着一批社会贤达乡镇精英被镇压被抄家，民办消防相应地土崩瓦解。1958年，号称天下富裕之首的徽州地区，没钱买泵浦，不得已从宗庙祠堂里卖唐伯虎的4幅画，才换回一台保境安民的手动泵浦。天津的民办救火会，勉强维持到1980年代。拆毁传统很容易，重建传统就很难了，到现在中国按照过去制度重新开办的消防队伍，几乎没有。关键是，没有地方绅士的服务社会的精神，还能办好公益事业吗？深圳为什么搞不好职业化的消防事业？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传统，不重视领袖的作用，集体主义流行，谁冒险谁是傻瓜。如果大家都是一个样，内耗严重，必然低效。消防领域是最讲究传统和经验的地方，中国曾经是最痛恨自治文化和乡土意识的地方，对两者赶尽杀绝的结果，就很难保证职业消防的正常发生成长。拦阻中国消防职业化的关键一点是，消防职业化意味着地方自治，这在当前的文化氛围是不敢提的话题。靠中央财政，是永远办不好消防职业化的。消防职业化，意味着允许某些发达地区先职业化起来，在大锅饭制度下很难做到。
 
美国大约有100多万消防队员，其中只有四分之一是职业化，其余是Volunteer（志愿）。可是这种志愿，既不是志愿军的那种被志愿，也不是为灾区捐款的那种无偿志愿，而是历史的惯性。1852年，美国开始职业化消防，那些不是全职的，不是付费的消防队伍，统统称作志愿队伍。今天，志愿和全职消防队伍的差别在于，志愿队伍是应召灵活的上岗制度，职业消防队伍是固定轮班的上岗制度，两者的培训和教育是相差不远的，差别主要在于人工费，志愿队伍按工作时间领取基本报酬，关键是他们可以参加政府公务员的保险计划。也就是说，他们虽然不是公务员，却享有公务员的部分福利，这是最吸引志愿消防队员的地方。美国全职消防队员虽然待遇好，他们的任务也重，进火场，走校园，常培训，多救人，这些繁重的社会应急任务，是维持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，非有经验的消防队员不能完成。把美国的消防队员当作中国的救火队员，是对美国消防制度的最大误解。中国消防是救火，美国消防是救火，救灾，救人，抢险，科普和公安。光看到美国消防的高待遇高福利，没有看到他们的日常付出，是那些反对消防员职业化的主要依据，也是井底之蛙的看法。
 
中国常常把免费消防当作社会主义的优越性。问题在于，所谓免费的消防是靠国防支出维持的，国防支出也还是羊毛，而且是更昂贵的羊毛（因为养活的管理阶层更大更多，资金的使用效率更差，蛀虫老虎多得很）。古罗马帝国的消防队员，有罗马公民权作补偿。大英帝国18世纪的消防员，有保险公司的优厚待遇。美国职业消防员，有全社会的尊重和优厚的待遇作回报，中国的消防队员，只有糊口的津贴，除了死后的英雄称号和一点抚恤金，真的是白白奉献社会。就是这样，还有人不愿意给他们公务员的待遇，怕优待之后不再保持勇敢，明白之后更重视自身安全？我深入过训练用的教学火场，深深懂得火场应对的体力精神，火场行动的伤痛苦悲，火场决策的生死攸关，火场救人的辛苦血汗，火场灭火的水深火热，所以我对消防员的优待条件一点异议也没有。我真的不理解，为什么会有人看不起消防工作的艰巨性，非要那些毛头小伙作无私的奉献，然后把他们一脚踢开，让他们自生自灭，像洛阳退役消防队员那样去打洞。我国社会存在一些极左的思潮，逢美必反，逢待遇必反，逢改革必反，逢社会进步必反动阻拦。那些反对消防职业化的人，在我看来，不过是螳臂当车，试图拦阻社会发展进步，抵御大国崛起趋势的跳梁小丑罢了。
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一个中国梦。我的中国梦是，隔壁邻居家的大妈，逢人便说“瞧，他家的二小子，小时候调皮捣蛋的（资质平庸），可是自从干消防之后，既有文化（理论水平），又有本事（经验技能），而且工资高（经济地位），福利好（社会地位），最关键的是，他还会抢险救人哪（服务社会），这是拜了耶稣拜观音（精神盼望），好人多福啊（人生理想）”。自从1972年尼克松政府推动的American Burning运动，全面改进了美国的消防制度，美国社会基本实现了类似的美国梦（40年之前的消防制度改革结果）。前鉴未远，来者可追。中国号称要崛起，实现我的中国梦，真的是可望而又可及的，需要持续不断地制度改革。我想在我有生之年，消防职业化，一定会实现。